鲁迅先生诞辰140周年纪念|《野草》声场作品

鲁迅先生诞辰140周年纪念|《野草》声场作品

编者按:

今天是鲁迅先生诞辰140周年纪念。鲁迅先生作为20世纪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中坚力量,始终与他的时代同行。他的生命光彩熠熠,无法遮蔽、无法取代。他所倡导与支持的现代木刻运动、他的现代文艺写作,引导了一代代国美艺术家的艺术思想,成为我校历史脉络的重要一支。

散文诗集《野草》在鲁迅的精神世界里占有特殊重要的位置,它挑战并打碎常识经验,打造出一个新的感觉空间。中国美术学院院长高世名说:《野草》的写作是现代汉语史中一个伟大的事件。在其中,我们能够感受到东西方不同的思想资源,我们即能够感觉到表现主义文学的力量,同时,我们又能够感觉到尼采的回声,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够非常清晰的聆听到来自佛教、佛学唯识宗所具有的那样一种洞见,对世界极度虚无之中的实有,在极度的实有之中所洞彻的那种虚无。而这一切凝聚成的语言的形式是一种完全超越修辞的语言的形式,就像《墓碣文》里他所看到的那句话:“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为向鲁迅先生致敬,跨媒体艺术学院谨献上由中国美院师生共同朗读《野草》篇章所创作而成的《野草》声音作品。这件作品由我院闵罕、唐晓林二位老师共同策划并动员创作,作为2019年“野草”展览的一个版块。

《野草》声场

策划

高世名、闵罕、唐晓林

声音艺术家

李洪祥

朗读者

(排名不分先后)

周墨行、毛奕萱、董洪毅、唐媛玥、巴宸悦、唐愉昇、奚旷、黄奕菲、鹿航、周奕含、马毅航、谈桦、龚子末、孙润、翁怡可、蒋潘铖、张佳茹、张旖宸、王臻为、郑儒、赵力晨、赵宗藻、邬继德、朱维明、孙歌、陈海燕、许江、江弱水、薛毅、高世名、佟飚、杨振宇、周宝松、孙善春、赵阳、赵星、赵天叶、刘颖、张晓锋、袁安奇等

鲁迅先生散文诗集《野草》篇章选录

《这样的战士》

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佩着盒子炮。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们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  

他们都在胸前放着护心镜,就为自己也深信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证。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太平……。  

但他举起了投枪!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墓碣文》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离开!……”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七日。

《希望》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而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

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了?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胡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听到Petǒfi Sándor (1823-49)的“希望”之歌:希望是甚么?是娼妓: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

这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为了祖国而死在可萨克兵的矛尖上,已经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诗至今没有死。

但是,可惨的人生!桀骜英勇如Petǒfi,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着茫茫的东方了。他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胡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