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Sep 跨媒体艺术丛书|超图像
“超图像”
董冰峰 向在荣 滕宇宁
本书的“超图像”[hyperimage]概念,受德国艺术史学者菲力克斯·提尔雷曼[Felix Thürlemann]的同名著作《超图像》启发,在这指一种非常宽泛且具包容性的概念,同时也主要指向三个息息相关的问题角度:超级图像、超越图像及超越艺术史学科。在菲力克斯·提尔雷曼看来,“超图像”不仅是指一种图像生产和当代世界的视觉建构,同时还可以依此形容艺术世界中的收藏家、策展人、艺术史学家和艺术家等,都可以是“超图像”的创造者。1 或可以认为,菲力克斯·提尔雷曼的“超图像”,其实描述的是今日世界的图像研究与图像景观的一种叠合和混杂的状态,这种融汇过程一方面加速消失各个学科之间的传统界限(如hyperimage来源于文学研究及互联网的hypertext的概念),图像之间的高低层级(如提尔雷曼的书中也将糕点厨师的作品也列为研究对象),同时又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一种开放性。
本书另一个毫无疑问的关注重点,是来自于法国哲学家和艺术史学家乔治·迪迪-于贝尔曼[Georege Didi-Huberman]极富野心和时代意识的策展及研究项目“起义”[Soulèvement]。该展览起始点为巴黎网球场博物馆[Jeu de Paume],至今已经巡回巴塞罗那的加泰罗尼亚国家博物馆与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当代美术馆。在每个巡回展馆的所在国家,都会迅速地掀起当地观众热烈的回响与对当今世界紧急时政的迫切思考,而非仅仅探讨占据展览绝大多数篇幅的历史文献和艺术图像展品。甚至也要包括《起义》展览图录中朱迪思·巴特勒[Judith Butler]、安东尼奥·内格里[Antonio Negri]和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等激进思想家贡献的专文。同时本辑专题也不失时机地得到策展人迪迪-于贝尔曼教授的授权,全文翻译了《起义》展览图录中迪迪-于贝尔曼教授长达六万多字的长篇论文。如同文章中重点宣称到:“是什么让我们揭竿而起?我们暂且可以假定那是一种来自我们记忆的力量,当欲望燃起,欲望的力量与记忆的力量共同燃烧——而图像的任务,则是用我们的记忆,藏在欲望深处的记忆点燃我们的欲望。只有来自欲望深处的记忆才具有影响力。”(见本刊迪迪-于贝尔曼正文)我们对于图像的热情,同样也来自于这种现实的紧迫思考以及对于历史回访的必要和探究。而专题中其他几篇论文的文献基础、研究方法和政治角度所现,图像/分析在当下面临“超级图像”(如本辑收录的理论家和艺术家黑特·史德耶尔[Hito Steyerl]的文章中所分析的谷歌图像识别系统生产的复杂图像)的挑战所做出的跨学科、跨历史和跨地域的方法创新。
诚然,“超图像”的超越针对的是传统意义的图像对象[image],或说是超越了传统艺术史指涉的对象,但其讨论的基础则是“视觉”[visual]——乃至由视觉引发的各种生理感受和心理反应,视觉范畴正如本辑另一位学者W·J·T·米切尔[W.J.T. Mitchell]所指出,大大超越简单的“图像”和图像的简单叠加。“超图像”的复杂图像组合、互借及引用,要求我们深入视觉的历史、政治和社会文化的各个层面进行分析和探索。正因如此,关于这个问题的反思,仍然无法避开由德国艺术史学家阿比·瓦尔堡[Aby Warburg]所奠基的“图像学”[iconography],并且我们可以看到在近年来艺术界与学术界都掀起再度深入研究瓦尔堡的热潮。在1929年于罗马召开的第10届世界艺术史大会上,瓦尔堡的论文即确立其图像学方法的地位;而近90年后,2016年第34届世界艺术史大会在北京召开,在三百位多位发言者学者丰富多样的视觉研究课题里,仍可以频繁听到瓦尔堡的方法被提及、参考、批判与超越。例如本期专题邀请的几篇文章中,W·J·T·米切尔、罗莎·巴罗齐[Rosa Barotsi]、加布里埃尔·卡韦略[Gabriel Cabello]所著的三篇均来自这次大会的主题发言,他们讨论的内容都不完全是经典的艺术史命题,但都是以图像学为其背后的分析基础。特别是W·J·T·米切尔的文章,从影像与人的精神作用关系的角度,直接将瓦尔堡一百年前的遭遇再度拉到眼下最为紧迫的语境,形成巨大的思想冲击。罗莎·巴罗齐的文章则通过图像周遭的政治事件和实践,将图像生产的历史讨论推向其在传统艺术史中完全被忽略的“性别”、“劳动”、“阶级”等重要的社会问题。
2017年底刚获得国际艺术批评家学会[AICA]终身成就奖的迪迪-于贝尔曼,在颁奖典礼上反复提及瓦尔堡对其工作的影响和启发,特别是他认为瓦尔堡的“图集”[Atlas]不能简单说是一种艺术史的研究范例,而是恰恰由于这种方法打破了艺术史学科原本的线性陈述,更适合今天这个图像时代,于看似散乱纷繁的图像碎片中建立关联和阐释——似乎也呼应了我们这期“超图像”主题。本刊截稿之时,正巧德国汉堡瓦尔堡档案馆馆长傅无为[Uwe Fleckner]教授到访北京大学,指导为期两周的“瓦尔堡研究”博士班课程。通过精读瓦尔堡德语原典、比对英文译本,深入理解为何其影响至今还在延续,并不断启发后人从图像中寻找精神的出路。今天重新回到瓦尔堡的图像学,不禁发现由他开放出来的一些问题在当下看来,对于视觉的讨论恐怕更为关键:图像,因为其流传变迁[migration],成为记忆的载体或历史的传承;并且一直在视觉形式的更迭中保有其本身的魔力,甚至实现能量的反转[inversion of energy]。由此而言,“超图像”也同样具有——甚至更大程度上地爆发——能量的传导与鼓舞之力。
本书由董冰峰牵头构建,向在荣、滕宇宁亦贡献重要的思考,并且对于专题最后形成的样貌和问题的连续性及深度着力很多,使得本书不至于落入学科式的空谈和漫无边际的哲思幻象,相信读者从专题伊始的美国W·J·T·米切尔教授的“观看疯癫”为始,一路到专题末尾德国黑特·史德耶尔谈及的“斯诺登档案”会有强烈的问题印象;或者书中所提及的图像的例证,那些电影、自拍照、瓦尔堡的“图集”、机器影像,以及在“起义”展览中例举的更为庞大的关于图像抗争和政治动员的那些档案和图像,正是前述菲力克斯·提尔雷曼所谈的“超图像”概念的核心关切。当代人文科学的“视觉传向”虽已不是新闻,其影响力依然没有减弱,正因为视觉生产在当代极速扩张:不仅通过互联网、智能手机、广告、电影和当代艺术这些“常规领域”,更通过人脸识别、监控摄影、无人机战争等层出不穷的新型“超图像”共同建构。我们也希望我们的讨论能够由“超图像”引导,超越艺术领域内部,与其他学科及领域一起认识和讨论当下正在生成、固化并转变的知识结构、性别主体、区域边界、阶级等次,以及种族资本主义等迫切的当代(视觉)问题。
1 阿尔诺·吉西热[Arno Gisinger],《图集之后》[After Atlas],参见巴黎东京宫馆刊Palais第19辑,2014年,第294页;菲力克斯·提尔雷曼,《胜于一图:超图像之艺术史》[Mehr als ein Bild. Für eine Kunstgeschichte des hyperimage], Wilhelm Fink,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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