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媒体|艺术宣言

第三届跨媒体艺术节

高世名 陆兴华

它首先生产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

未来的媒体/艺术不是指那些易于被历史化因而也易于被收编的新媒体艺术家们的工作及其产品。它并不在美术馆的展厅里,而是在全球数十亿普通民众的手中、眼中,在播撒流传的信号和亿万匿名者的意识中。

未来的媒体/艺术不是一个学科或者艺术门类,它不是一个专门领域,更不能成为一个圈子。未来媒体/艺术是艺术史叙述所无法涵盖的事件,它的发生是媒介化的和社会性的。这一发生不是因为艺术获得、运用了新媒体、新工具,而是技术媒介和日常生活的激进性超越艺术激进性的后果,也是艺术绝地反攻从技术中创造出新媒体、新冲动的结果。这种媒体/艺术既是逼出来的,又是斗争出来的。

如果当代艺术是暂时的(con-temporary)艺术,未来媒体/艺术就是尚未定义的艺术和即将到来的艺术。它不把创造的希望寄托在任何时新媒体、先进科技之上。现行的新媒体艺术和科技艺术把科学技术化,把科技媒介化,把媒介工具化,这在意识上是原始的,只是当前技术景观的一种病灶。

什么是新媒体?新媒体是这个时代最前线的消息,是对我们陌生的东西。媒体即讯息,只有最新奇的内容和最激进讯息,才是媒体。未来媒体/艺术的任务不是运用现成的新媒体去艺术地表达,而是艺术地创造出新媒体。新媒体本身就是未来媒体/艺术的内容。未来媒体/艺术要使我们手中的媒介成为最尖锐、最激烈的内容,从而反制新媒体、新技术对我们的魅惑与控制。

在大数据、人工智能最切近的应用场景中,亚马逊、淘宝、京东设置了众多的推荐和方便,这些“方便”不但是引导消费的诱饵,更是对我们自身性的诱导和窄化。在大数据、人工智能的合作中,我们的偏好被强化,我们的欲望被放大。新技术对我们的阅读是一个超级踪迹学建构,据说阿里巴巴对每一个淘宝用户的定义,可以拓展到几千个标签。这意味着,它比你自己更了解你的欲望、你的需求、你的目的、你的冲动。然而,这只是你的数码存在,这不过是由概率算法导出的一种“显示性偏好”。

通过脸书、推特和微信,你总是会看到你想要看到的。社交网络营造出一个让我们每个人都感到舒适的“共识性”环境,一个自我映射、自我生产的小世界,这个小世界,已经具有了Matrix的基本雏形。我们在自媒体的自我数据化中“被个性化”,在“朋友圈”与“众筹经济”的网络互动中“去社会化”,在越来越自动、便利的服务系统中沦落入“功能性愚蠢”,陷入自动化的麻木,陷入网络的隔绝与忧郁……

大数据和人工智能对人群做了无穷细分和精准定位,但是在深层意义上,人的社会性以及社会能力(sociability)却被极大地削弱了。由网络所动员起的亿万网民的全球链接,只是制造出了一个“被冻结的公共领域”,在这里时刻喧嚣着的,是数以亿计的“无用的多数”。这是比民粹主义更加困难的问题,这是当前新政治需要面对的根本问题,也是未来媒体/艺术的首要问题。

伴随着社交媒体出现的,是一种更加琐碎化的感知、更加景观化的生存,是一种更深入、更全面的生命治理,这就是我们的digital being。这是新的Matrix帝国体制,这个新帝国所代表的不止是意识形态-治理技术、而且还是生活方式-知识方式;从软体到硬体,从编码(coding)到治理(governing),它渗透入社会肌体和生命政治,塑造着人们的行为习惯和梦想方式、欲望建制和情感结构。

在新媒体的景观社会中,我们最大的快感、最深的伦理,都与那个看见了我们所说、所想和所做的一切的“大他者”相关。今天,“大他者”不是高高在上的老大哥,也不是虚无缥缈的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而是我们依赖着、爱抚着、每时每刻不可或缺的技术的假肢。在希望谷歌百度GPS精准到位时,我们已心甘情愿地剧透了自己的目的与踪迹。新媒体就是这样既让我们逃脱显在的主权者的捕捉,同时又将我们拖入隐形的全景监控。对此,未来媒体/艺术又将何去何从?

技术-信息-资本-权利的网络已经建立起一种总体性全球治理,统治与压迫的形式与主题改变了,变得更加隐形。全球网络隐形了,统治和压迫我们的机器隐形了,我们不是在与某个外在于我们的“中心”斗争,不是要与束缚、禁锢着我们的那堵幻想中的围墙较劲,我们再也找不到明确的敌人。脸书、谷歌、阿里巴巴这些公司和社会的边界越来越模糊不清,它们所构造起的全球治理装置没有外部,它们无限地消隐于社会,公司已经成功地装扮成社会本身。压迫和剥削隐于我们自身,消融入我们身处其中并且乐在其中的日常生活,迫使我们作出选择——要么心甘情愿地让渡出自己的自由,要么必须与我们的自身性、我们的情感与欲望机制做斗争。

新媒体的困境,也是新政治的困境。推动新媒体发展的数码化,是更细、更碎、更死板的自动化书写,是新技术对人类的进一步捕捉。21世纪将是我们与数码性作殊死斗争的世纪。未来媒体/艺术是人民自由联合与主权式监控较量的战略性武器。

当前生命政治的根本问题不再是压迫,而是替换。从压迫到替换,就是用假肢替换并废除你的器官——不是我们缺失才做了假肢,相反正是这预先生产的假肢把我们变成残废。全球资本主义的创新统治不再需要通过压迫和榨取,在这新统治中,起作用的是消费主义政治的替换的逻辑:你要社会革命,就给你社会运动;你要社会主义,就给你新左派;你要的生活发展的自由,被替换为自由市场的自由;你要媒体自由,却得到自媒体;你召唤团结,获得的只是朋友圈;你本应是生产者,却很自然地变成了消费者;你想做个战士,却只是成为了演员……

被欢呼为新媒体的社交媒体其实是反社会的,它无时无刻不在离间着我们。它们是对我们的关注和交往的商业开发手段,它将个人关注、共同在场和共同体的交往,也当成商品来买卖,它是人类的自我景观化,是对共同体情感的消费。媒体的真正社会性,要使社会成员的信念和情感充分流动和互动,并从中形成社会性的感知或共同意识,催发新形式的行动,凝聚出新的社会进程。为了这种社会性,我们必须使社交媒体真正成为社会媒体,为此,就要首先把社交媒体变成新媒体。

要把消费主义、享乐主义的社交媒体变成真正的社会媒体,就要对社交媒体进行政治-经济学的重塑。这首先要强调我们身上的利比多循环中的消费冲动与贡献冲动之间的对冲。未来媒体/艺术志在推助每一个人去达到消费与贡献之间的对冲与平衡。因此,未来媒体/艺术必须是开源的。开源,不只是让用户来贡献或主动参与设计。在开源过程中,消费和贡献达到平衡。开源包括共享,但开源必须大于、高于共享。以开源的态度和方式,我们才能阻挡“超群众”(hypermass)和“群化”(herdification),才能反对社交媒体对我们的开放和根源汇聚的阻断,以及这种阻断所造成的设计者和使用者之间的心理短路。

开源的未来媒体/艺术是超国家、超阶级的。它应努力去兑现20世纪西方艺术史上被无数次开出的那张空头支票:人人都可以成为艺术家。这句话的意思是,每个人都可以从观众转化为艺术家,从读者转化为作者,从消费者转化为生产者。今天,新媒体已经在我们的手中,我们每个人、任何人、所有人,都可以通过新媒体介入到艺术/创作的状态,进入到生命中的“艺术时刻”。未来媒体/艺术是观众艺术能力的自我赋权,为此,它不再是拜物教的艺术,它必须是民众的艺术、生产的艺术和解放的艺术。

在对未来媒体的研究中,我们必须警惕社会学、文化研究式的和传播学式的媒体研究,应该学着在它们之外,去开拓我们的研究途径。未来媒体理论,是新技术理论,是关于技术与信息的政治-经济学。对未来媒体/艺术的批评,必须建立在这样一种新的媒体理论上。建立一种新媒体理论的根本的困难,来自当前的文科理解技术科学时的根本困难:最新的媒体本身就已是强大的理论;社科式观察描述和解释学理解,远不如“软件分析”来得更有力。对于真正的新媒体,需要一种新文科来响应、铸造我们的新的感知和批判理论。

美国全球军事布局中的无人机战略及其相关的一切,是我们这个新媒体时代所付出的代价。我们一再地震惊于——敌人总是比我们更快地出手!我们应该更快地反掣。必须马上想出办法,来抵抗与新媒体化身为一的监控、宰制系统,这跟反对越战、反对二氧化碳过度排放同样重要。因此,未来媒体/艺术的首要任务就是深入虎穴,进入技术的最前线,以便更快地从中打出来;到新的媒体技术系统中去搞艺术,逆转它,并主动成为其反叛者和毁灭者。

未来媒体/艺术的任务,还在于以新的集结去反对“超群众”,反对每一个人都被架空和掏空的“群化”。反对“群化”,就需要我们真正地集结起来,成为雪地上一起行动的狼群!未来媒体/艺术必须帮助人民从社交媒体的温柔乡中出走,从空洞的易于收编的公共空间中出走,拥抱更多的共同物,创造更多的共同性,更坚定地走向公与共的空间。

未来媒体/艺术的目标是:占领新媒体的技术-资本,发明属于民众的媒体武器,刺破当代资本主义构筑的审美政治视野和景观资本装置,建立通向民众连接和自我解放的核心现场。要做到这些,现行的媒体和艺术都还远远不够。为此,我们需要将当前的媒体和艺术重新媒介化、重新社会化,并在这个过程中生产出一种作为社会媒体的未来媒体/艺术,发展出一种民众性的“公”的创造力。

未来的媒体艺术家们,让我们抛开花样翻新的洋洋自得,抛开功成名就的幻象,抛开自我历史化的包袱,抛开双年展、美术馆、博览会的旧现场,抛开当代艺术的老道具,深潜入日常生活的最前线。让我们发掘出民众的、切身的新媒体和新艺术,以具有平等精神、共享意识、创造激情和战斗意志的媒体/艺术行动,去抵抗感性分配的愚弄、景观资本主义的剥夺、生命政治的宰制;让我们从身边的问题出发,从一切上手的媒介出发,去重建我们的感受力,重新发明我们的语言,从而艺术地创造出通向感性平等的新的媒体。

(正如未来的媒体/艺术,本宣言同样是开源的,对于这个文本,人人都有权定义、使用、修改和废止。)

山水:一份宣言

20世纪是一个不断生产的废墟,一个“盛墟”,21世纪的我们仍然身处这个盛墟的巨大惯性之中。面对一个世纪的割裂,让我们将“山水”作为一种重新开启世界想象的媒介。它不但是一种独特的美学/感知之学,还是一种超越末世论和弥赛亚主义的“大地政治”,一种对分裂的世界观进行重新整合的“宇宙技术”(cosmo-technique)。

本计划试图以多种当代媒介演绎山水经验,通过中欧之间世界观与美学(感知之学)的沟通,打开世界历史的多种想象空间,呈现出山水对于当下世界的激进意义,以一种开放的姿态,重新定义自由与未来。

山水:一份宣言
山水:一份宣言
山水:一份宣言
山水:一份宣言

世纪:一个提案

从启蒙运动到法国大革命再到巴黎公社,20世纪初法兰西思想借由当时的新兴媒介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社会变革,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弹药库;五十年前,两个亚洲事件——“文革”和越战——撬动了西方的政治和社会想象,启动了1968年以来西方世界的文化、思想和政治进程;1966年11月,在斯特拉斯堡大学的中庭爆发学生运动,成为1968年“五月风暴”的重要起点……在这个正在展开的新世纪,2018年是我们最紧迫的未来。让我们重新开始,构作与排演,为了人类历史上那无数次无疾而终的革命,为了那即将到来的历史,联动中欧思想界、艺术界的多方力量,在“讯息-景观-资本”的多重现实中为我们的感受力拓展出一片新的田野,为我们的创造力开辟出一个新的战略空间。在这片新的田野和空间中,让我们重返这个风云际会的历史记忆之核心现场,让20世纪失落的梦想在崭新的现实中重新奠基。

世纪:一个提案
世纪:一个提案
世纪:一个提案